我想我一直算是個挺乖的學生,至少老師們總會留下「體貼細心、善解人意」之類的評語,不論是在聯絡簿上或者親口對我說道,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如此。 而所謂的乖其實不過就是比較「聽話」,約束自我的表象下,我當然也會有自以為聰明的詭計或者想參與惡作劇的心情,只不過好少真正付諸實現罷了。或許因為長期表現得聽話,即便我真的犯了錯而被教官要求在人來人往的訓導處門口罰站時,竟然不到十分鐘就有其他師長為我求情,當然我也順利獲得特赦。
  總之在學生時期真正受罰的記憶實在不多,在師長眼中,「不勞人費心」似乎就是對我一貫的形容。

  老師是每個人生命中必定遇見的過客,不論他留給你的印象是好是壞,我想總有那麼一位令你難以忘懷。

  恩師,對當時的我來說她就是如此這般的存在。
  
 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經驗發生在補習班,課後安親對很多人來說應該都是學生時期的共通回憶吧。
  每個教室的班導師都有自己御用的「工具」,我的班導師當然也不例外。外表溫柔優雅的她有著一把大約四十公分的戒尺,戒尺通常躺在白板筆的溝槽裡以示警戒,至少沒有對著我舉起過。

  一向不鬧事的我當時備受班導師疼愛,甚至到了我認為有點偏坦的地步。複習考試考差了,總在訓話後給我更溫柔的安慰;表現好的時候,還偷偷塞給我糖果。當她改作業時我則會待在旁邊等著想幫上忙,或者在閒暇時找她聊聊天。如果說在溫暖的師生情誼中永流傳的是「一日為師終生為父」,那我認為只有這位安親班導能與這句話相扣。

  終生為母。

  那天學校發派的作業不知怎麼格外地多,我和同桌的朋友一邊抱怨一邊手不停筆。
「為什麼國文出了這麼多啦?」他說。
「還偏偏選今天,趕快寫一寫吧。不然等一下連休息時間都沒有了。」我提醒他,隨後繼續埋頭和作業拼命。
  專注力的確不如平常,而且特別耐不住性子。我左手撐著腦袋,右手用最快的速度把國字練習本的空格給填滿。心不在焉的我抖著腳,看著好不容易完成的練習簿,呈現的卻是凌亂不堪的字體。算了,好像也沒有太糟,應該會通過檢查吧?正當我猶豫著是否要交出這樣的作業時,朋友又開口了。
「我覺得我寫不完,這些造句好麻煩。」他幾乎把整張臉都快要皺在一起。
「不然我幫你寫造句,你幫我修改一下太醜的字吧?」為了能夠讓我們都趕快從繁重的作業堆解脫,便提出了這樣的建議。
「好、好、好!」點頭如搗蒜。我往班導師的方向看了一眼,並迅速交換兩人的作業。
「你也要模仿得像一點喔。」我不忘地說,提筆迅速寫著。

  不到十五分鐘,默契十足的兩人總算完成這個小聰明的伎倆。
「功課都做完了,可以先休息了嗎?」我遞上作業簿問道。她從成堆待批改的作業中抬起頭,對我寵溺地一笑:「好,去吧。」得到允許後,我和朋友相視而笑,立馬衝到教室外的休息區,拿出藏在書櫃底下要給老師的教師節卡片,還是半成品。

  「這樣應該就來得及送老師卡片了吧?」
  「嗯,應該吧。」

   二十分鐘過去,眼看這份親手製作的卡片就要完成,內心雀躍不已的我早已忘記剛才的密謀。接著我聽見老師叫喚我。
「進來一下好嗎?」隔著牆,那聲音聽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。我放下手邊的動作,立刻起身輕盈地走向教室。
「老師!」我故作俏皮地進門。她則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門口的我,那臉龐總是在淺淺得微笑之餘散發著溫暖和慈祥。
「把門關上。」她說。雖然有點疑惑,但還是照做。
「老師,什麼事?」見她遲遲沒有第二句話,我才歪著頭開口。
  沒有回答,而是把椅子向後挪了一點,調整了角度正對著我。起身走向她身後的白板,拿起了筆槽裡那把重又寬的戒尺,然後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。溫柔的她和令人敬畏三分的戒尺形成了強烈的對比,讓人不寒而慄。

「我,怎麼了.....?」看著面不改色的班導,我察覺不對勁便收起了笑臉。
  她對我伸出手,平淡的語調在這時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輕輕迴盪。我的腦筋一片空白,身體卻很清楚她的意思。我躡手躡腳地走去並伸出左手放在老師的手上,手指被輕輕地握住了。我蹙眉看著眼前握著戒尺的她,難掩緊張。
「啪!」說時遲那時快,一板子快又急地打了下來,我的手心瞬時染上一片紅暈。
「啊!」疼痛和驚嚇讓我叫了一聲,右手忍不住扶著微微顫抖的手掌,我睜大眼睛看著老師,遲遲難以回過神。
「今天的作業是怎麼回事?」她用戒尺點了點擺在桌上的作業,朋友的作業攤開擺在我的旁邊。完蛋了。
「因為不舒服所以字寫醜了...我..」
「啪!」還沒說完便又是一下「呃啊!」我痛得把手給抽了回來抱在胸口,刺痛感此時帶來了一陣麻。
「還要繼續說謊嗎?」她挑起一邊眉毛,用視線指向朋友的作業問道。
「我只是給他一些造句的建議⋯⋯」看著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被拆穿,心跳加快的我小心翼翼看著她。
「好,我教妳什麼叫欲速則不達。」她拿起一塊橡皮擦將我龍飛鳳舞的字一頁一頁地全部擦掉。

  記憶中老師總說「字如其人」,即使只是透過練字也能修身養性。因此她對於字體的工整度是極度重視的,但凡有潦草凌亂的都一律退回重寫。
  她對著目瞪口呆的我說:「任何作業都應該用心寫,我相信一個人的字再怎麼退步,都不會突然變成毛毛蟲似的歪七扭八。再來,我每天改你們的作業,妳覺得我真的認不出來每個人的筆跡嗎?」噢,音量稍微提高了一些。 
  我搖搖頭垂下眼,緊抿著嘴一語不發。
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說話。」她敲敲桌子。
「我...今天的作業真的太多了,因為和他約好了要一起做件事。很想趕快寫完,但看他一直搞不定句子,才想說幫他一下。」就像許多犯錯的孩子,挨了打後才甘願招出事實,不見棺材不掉淚。我吞了口口水,瞄一眼老師後繼續說明。
「又想到自己的功課也寫得不好,怕妳會生氣,所以請他幫我修改......但我真的只說改一點點就好!」或許是被老師這樣的一面給嚇到,我在認錯之餘竟還不知好歹地想著如何讓自己的過錯「看起來」少一點。
  聽到這裡,她帶著愈趨凝重的表情起身向我走近。再次伸手,不過這次幾乎是用力將我略有抵抗的手給扯了過去。
「老師...」僅管想哀求,當時的我卻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正當理由。而她也沒有著急揮動戒尺,凝視著我的表情帶著不容質疑的慍氣。她將我的手稍稍抬高,像是堅定地宣告「今天必須教訓妳」一樣,希望我也勇於承受。

「啪!」戒尺第三次打在手心,這一下比前兩次來得用力許多。扎實的痛竄上頭頂,一聲悶哼從緊咬的牙縫勉強鑽出。痛得我上氣不接下氣。
「妳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?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妳選擇這種投機取巧的方式?」她甩開我的手接著訓話,語氣越來越重。被老師前所未有的怒氣嚇到,更發覺自己讓她非常失望。
  此時我的情緒也被推向了懸崖邊:「寫不好我再慢慢改,我會重寫!可是如果今天像平常那樣慢慢寫會來不及完成⋯⋯所以才這樣⋯」我哽咽著向她解釋,痛到顫抖的手仍舉在面前沒敢放下。
「完成什麼?」她的語氣緩和了一些。
「教師節的卡片。」我說,掉下一滴有點委屈的淚。
「⋯就算是這樣」老師停頓片刻,嘆了口氣後伸手輕輕地覆蓋、放下我紅腫的手。
「有些原則性的問題還是得遵守,事情都有先後順序,完成份內的工作才是當務之急。」我低下頭安份聽著。
「可以討論,但代替別人寫作業、還要求別人替你修改就是一種作弊的行為,和說謊一樣是不對的。誠實,是做人的基本原則!如果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,那卡片我也不需要了!」隨著話語而高漲的情緒讓她幾乎是吼出來的,同時抬起我的手心,高舉戒尺用力地打下去。
「啪!!」

 「啊!對不起...可以不打了嗎?好痛」立即爆發的疼痛讓我縮起肩膀討饒,大滴的淚珠滑落臉頰,我趕緊用衣袖擦擦。
 「寫不好罰過了,不誠實也打了。」她看著哭喪臉的我,嘆了一口氣。  
「最後一下要妳記住今天,不要像今天這麼不懂事、再犯相同的錯。」晃了晃手中的戒尺警告,抓著我的手依然沒放。我不得不擺出最可憐的表情看著戒尺被舉起,然後在落下之時別過頭。
  可是沒有劇烈的疼痛,老師把沈重的戒尺放在我手上,面無表情地轉身坐回批改作業的桌子。
「老師...你還沒...」不知所措的我在突如的愧疚感驅使之下把戒尺交還給老師,發抖著伸出左手。
「好了,把它放好就出去吧。」或許是認為這樣的訓誡對我來說已經足夠,她拍拍我的肩膀,並重新掛上那招牌的寵溺笑容看著我:「記得把作業重寫」那笑容更大了。

「...謝謝老師。」我彎腰敬個禮,便離開了教室。
  僅僅五下的戒尺,卻終生難忘。
  也許這是我之所以對板子類型的工具總懷著畏懼的根源之一,是因為它在我的認知裡就象徵著「訓誡」、「威嚴」;更示意著一位老師對學生所執行的一種管教手段。我會記恨嗎?才不,反而讓彼此的師生情又更添一層溫暖和感恩。

  從那次之後,我遞交的作業再也沒有被退回過。
  隔天,我把和朋友共同完成的卡片夾進了當日作業。等我收回來時發現角落留著一行用鉛筆寫的字:「謝謝妳,老師會珍惜一輩子。」
  我也會記得一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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